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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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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2月的京都已經開始有了些聖誕節的氣氛,車站出來後的商店街兩側都掛滿了彩燈,還有各種期間限定的商品廣告,伊佐那站在阪急站的路邊,下半張臉就埋在那條很少會拿出來用的紅色圍巾裏。

原本剛剛好的圍巾,現在幾年過去,他也長高長大了不少,戴上後只夠繞著脖子纏上兩圈半。他雙手插在大衣的兜裏,靠著路燈站在那兒,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行人。

因為是快深夜,大多數人都步履匆匆,手裏或多或少都提著些購物袋,大概是為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準備的東西。

記得以前洋子說,她聽她班上的同學講,聖誕節的時候大家都會團聚在一起吃草莓奶油蛋糕,然後還有各種炸雞。但室町家相當傳統,所以從來不會這樣過;而他們在福利院,反而還會收到一些小零食做禮物,偶爾也會搞點活動什麽的。

伊佐那想起他們其實都沒有在一起正經地過過一個像樣的節日,畢竟他們算起來相識也才不過一年多一點。實在是很難想象,這麽短的時間,為什麽會在人的記憶裏重要到好像彼此在一起了好久。

大概是,那個小小的女孩兒給了自己很難得的安全感。從她在停車場抓著自己的手起,伊佐那第一次有了被支撐和被守護的體驗。那種感覺好到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時至今日,當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麽也沒有的時候,才會格外想念她給予的那些仿佛微不足道的溫暖。

人總是,在嘗過什麽是甜後,便難以再咽下苦痛。

所以為什麽是他?為什麽他要忍受這些?他的過去,他的起點甚至連他這個人本身都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那麽,為什麽要用他的這些以前來作為對待他的基準?

真一郎恰到好處的關照;鶴蝶唯命是從的陪伴;洋子毫無保留的奉獻……身體裏原本被填補上的空洞,卻在身世曝光後黑川卡蓮冷漠的眼神以及真一郎無奈的表情下被撕扯地七零八落。

其實鶴蝶也不總是讚同自己;找到洋子後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變化。

他極度討厭這樣的未知,如果人的一生一定要擔驚受怕的話,那他情願是別人在害怕他。

在陌生的街道邊,在來往穿梭的人群中,白色頭發的少年始終只是站在那兒沒有踏出一步的意思,直到臨近終電的時刻,他才微微動了動,然後低下頭突然悶聲地笑了起來。

所有的勇氣,僅此而已。

伊佐那轉身重新往車站裏走去的時候,依稀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輕飄飄地落在了頭上。他擡起頭來,一小片雪花晃悠悠地從鼻尖掠過往他身後的公路上飛去,想到不能把圍巾弄臟,顧不得去看這些,他只扯下圍巾收進懷裏後快步走進了建築物內,消失在了人潮中。

而那片雪花,最終落在了停在不遠處交叉口等紅綠燈的那輛出租車窗上,裏面坐著的女孩兒盯著那很小一團白色在瞬間化掉,微微睜大了眼睛。

啊,下雪了。

這是洋子來京都後遇見的第一場雪,卻並不是最後一次。往後又過了兩年多,直到她12歲小學畢業後,這場淹沒了多少人的‘雪’才短暫地停下了。

就像很早前管家山田叔說的那樣,祖父室町道明其實是想讓洋子在京都的女校讀完高中為止的。但她的必修學科成績實在是太好了,好到連學校裏的老師都覺得她不進師資更好的綜合型中學都是浪費的地步。畢竟這所女校的學生並不以必修學科的學習為目的,來到這兒的女孩兒們,家裏也不要求她們語數外等學科能有多好。

老師的建議,以及室町宏在觀世家的學習也馬上就要期滿,室町家自己都還有很多家傳的曲目需要他修習……洋子大概猜祖父是在這樣的衡量下,最終決定讓她畢業後就和室町宏一起回川崎。

‘你還得感謝我在祖父面前幫你說了話,不然你沒可能跟我一起回去。’

當然,這兩年她和室町宏的關系也拉近了很多。說是如此,其實洋子算不上多喜歡這家夥,她一如既往地討厭對方的神經質和窩裏橫,卻因為明白他的扭曲並非自發,而觀感覆雜到很難評判兩個人到底相處得怎麽樣。

但大概是在陌生的地方‘相依為命’久了,室町宏常常也只是嘴上不饒人,卻沒有和她再動過手,脾氣也收斂了些。都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洋子現在看自己這個堂哥便如是。

而她也始終覺得自己和這個家,這些人格格不入,所謂名門閨秀的生活怎麽都過不習慣,只好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學習上;課餘就練練被眾多同學嫌棄的小號;偶爾晚上和室町宏去看他們的山路賽……

在京都的這幾年,洋子沒有交到什麽密友,關系還不錯的朋友都是在祖父的要求下刻意結識的一些名門世家的千金。唯一算得上能說兩句除了客套和奉承以外的人,也只有那個跟室町宏哥倆好的宮城修次。

越是一個人的時候,就越會懷戀和伊佐那他們相處的那一年的日子來。那個時候感覺每天好像都有要做的事,她的精神需求也會因為照顧他們而得以實現,總是充足又滿是期待。

而這種感覺也終於在她得知自己也要一起回川崎的時候,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一掃那些死氣沈沈,令她仿佛活過來了似的。

肯定是要買點特產帶給他們,京都的一些仙貝還蠻好吃的;自己這幾年給他們做了不少小玩意兒,什麽圍巾手套領帶啥的,反正學校手工課的材料費也交了,不用白不用嘛!只是自己打發寂寞寫的那些日記一樣的信就算了,總覺得有些難為情。

扔掉也有點可惜,到時候在車站之類的地方,找個月租的寄存箱鎖上好了。免得回了室町家,還不好藏,被看見裏面自己那些吐槽肯定不知道又會被祖父怎麽處罰。

對了,還有綾子。她也好久好久沒有見過對方了,洋子隱約也感覺到綾子或許是在逃避和自己接觸的,不然以對方的性格,也不會在大伯母過來看望室町宏的時候從沒有跟來過。

也正是因為一個來找自己的人也沒有,那種仿佛被拋棄的孤獨感才會如此龐大。

沒事的洋子,馬上就要回去了。想見的人終於可以見到,而且她即將入學的川南初等學校在川崎市中心附近,離家裏比較遠的話,相對可以利用的時間也比較多,不至於像在京都這樣被管得一點自由也沒有。

到時候肯定也會交到新的朋友吧?她向往那種正常的學校生活已經很久了。

05年的3月,一個人參加完畢業典禮後,洋子連演出的衣服都沒有換下,直接上了家裏來接的車。她計劃得很好,下周川南中會有入學前的開放日活動,自己已經提前在電話裏和祖父申請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轉了性,這次倒是同意得很爽快,感覺好像從室町宏那次勸過對方讓自己也一起回川崎後,他就變得好說話起來了。

家裏肯定也不會有人和她一起去參加什麽開放日,唯一會湊熱鬧的室町宏,估計回家後就忙起來了。他今年已經20歲,成年後就該要準備接手室町家的劇堂以及相關事務,肯定沒空來煩自己。

學校的開放日她其實無所謂,不過是想著這是難得單獨出去的機會,趁機要去一趟福利院,好打聽一下伊佐那他們人在哪兒。

幾年過去,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們應該到了離開福利院的年紀了?各個機構的規定都不太一樣,但最晚的時間應該也是18歲吧?想到那兩個家夥小時候就不愛學習,喜歡在附近瞎逛給一些店鋪幫忙賺外快的,16歲左右就離院了也有可能。

如果他們早就離開……那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了。但也沒關系,只要回來了,就總有再見的機會,怎麽都比一直呆在京都那麽遠的地方好。反正她也不是說要怎麽樣,只是覺得當初走得匆忙,好歹能見一面,聊聊天知道他們過如何就安心了。

只是洋子並沒有想到,她原以為最壞的事是找不到他們人去了哪裏,而實際到了福利院後才發現並不只是如此。

原本她是從福利院的院長那兒打聽到了,這兩個人在02年左右就已經離開,之後似乎是聽說去了東京。原本她想著也還好,至少沒有連對方在哪兒都沒頭緒。然而在她剛走出了職員辦公室,轉了一個彎正準備下樓的時候,那個和自己擦身而過的男老師卻突然開口問她:

“你是叫……洋子對嗎?”

她轉身,看著那個抱著一沓文件低著頭的男人。他並沒有轉過來,只是背對著自己低頭繼續說道“你知道你要找的那兩個人,之前進過少年院嗎?”

“什麽?”

“黑川和鶴蝶,大概是00年左右因為故意傷害等罪名進了少年院,期間你給他們寄過信,是我帶去少年院裏面給他們的。但是你01年突然失聯,我也沒再去見過他們。直到02年他們出來後,又來福利院大鬧了一場還傷了人,之後就聽說為了避風頭,去了東京。”

男人始終低著頭,語氣卻很平靜地說著讓洋子一時有些難以消化的信息。在短暫的沈默後,她正想問對方為什麽要和自己說著些時,男人再次開口,語速也變得很快:“他們回來福利院大鬧打人,正是因為那個男人偷了你當初寄過去的信裏的錢……”

說完,男人停頓了一下,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卻最終幾個快步走上了臺階繞過拐角,等洋子反應過來也跟上去時,已經沒人了。

她看著空蕩蕩的走廊,皺著眉頭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腦子裏塞滿了巨大的信息量,全是剛才男人說的那些話。

少年院,故意傷人罪,為了她寄的那些錢打架……洋子實在是沒想到,在自己離開後短短幾年居然發生了這麽多事,而那兩個在她看來可憐又純然的少年,在看不見的地方走上了一條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路。

而她也不知道的是,男人,也正是當年那個手工課的老師,原本想勸她最好不要再和那兩個少年有所牽扯所以才會攔下這個看起來家境很好的女孩兒說了這麽多不該說的話。

但最後,他卻還是忍住了。

男人靠著辦公室的門時,心想,大概這個女孩兒也不會聽吧?他腦子裏閃過那兩個人重回福利院的時候,黑川冷漠的眼神和鶴蝶緊皺的眉頭;一時又想起很早很早前,第一次見到兩個人出現在他的手工課教室裏,少年們旁若無人般認真做著手鏈時肆意的笑臉。

他幫不了他們,只願有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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